春天到了，门前呈手指状的三颗春尖树芽发得很快，远远地就可以闻到特殊的香气，可惜母鸡还没有下好蛋。而春尖却不会等，一天天的就变成了树叶，吃不成春尖炒蛋了。
里屋有一个黑色的木柜子，正方形，高1.5米，长1.5米，宽1.5米，黑色是土漆的颜色，做工并不精细，由于年代久远，很多地方的颜色已开始脱落。房间的地面没有硬化，为了防潮，柜子的四个角下都垫着单砖。柜子是从上面打开的，这样的开柜方式在今天已不多见。柜子虽然外观普通，但质地不错，方方正正的形状从我记忆开始便从未改变。在它上面，放着爷爷的木制手提旅行箱。箱身朱红色的漆早已斑驳。
夏天到了，围墙上一溜的太阳花、指甲花、海棠赶趟儿似的开着。等到指甲花的果实成熟，轻轻一碰，里面的花籽便蹦发出来，散在盆里、地上，抑或被风带到别处，于是便钻入土中，静静的等待下一个夏天的到来。
小花猫躺在阴凉处睡着懒觉，小白狗，伸长着舌头，趴着，喘着。
只有在太阳快要落山时，阳光才有机会投射进爷爷的房间，穿过高山、树林和窗户的光线，柔和中带着温暖，有时是一条、两条，有时是一片。在明暗分明中，还能看到其中飞舞的尘埃。夜幕开始降临，光线在窗台、书桌、地面上行走，最后停留在那个简易的书架上。
在阳光照射不到的窗台旁，有一张已有些破烂的楠竹躺椅，椅子的正对面，是那个正方形的黑色柜子。柜子里，是爷爷的宝贝。
一
初春是温暖、明媚的，房屋逐渐被绿色所包围，新鲜的蔬菜、果树的新芽、鲜花的叶片、还有那喜悦而充满希望的心情。爷爷捧着书，在柔和的阳光下，沉浸在书的海洋里。
山顶爬上了一轮火红的圆球，屋檐下，爷爷的藤椅被镀上了一层金黄。房前的玫瑰花、栀子花、茉莉花开着，空气中飘散着特别的香气。在堂屋的门口，爷爷坐在楠竹躺椅里，书在左，扇在右。
花园里的桂花树开花了，金桂的香气从整棵树间争先恐后地奔泻而出，撒向周围的大地和空气之中。场坝里，在清爽的秋风中，温暖的秋阳沐浴着爷爷，他的眼镜挂在鼻尖，眼神里闪烁着青春的光芒，文字与他为伴。
花谢了，叶枯了，寒风一阵阵的吹过，在暖房里，炉火映射在爷爷的脸上、书上，他的神情依然是那么坚毅、寂寞。
我在念书的时候
爷爷在看书
我在玩耍的时候
爷爷在看书
我在山上采野花的时候
爷爷在看书
我在大雨中奔跑、嬉戏的时候
爷爷在看书
我躲着狂风暴雨的时候
爷爷在看书
我在看书的时候
爷爷在焦急的找书
书和爷爷
一个是烟花
一个更寂寞
二
每一个人表达爱的方式都不一样，托尔斯泰为了让自己的作品能被世人共享，他离开自己深爱的妻子，在孤独与痛苦中死去。林徽因即便知道川南的条件、气候不利于自己的病情，但是依然不离不弃的陪在梁思成的身边，以至于后来积劳成疾，英年早逝。在爱里，有的人热情奔放，有的人平静宽容，有的人善于表达，有的人默默用行动诠释。
爷爷总是把书锁得很好，锁得很快。总是锁在那个正方形的柜子里。不过我们总是能在他的桌上找到一本。当他出门的时候，我便如饥似渴的偷看那留在桌上的书，因为不敢留书签，有时会在书中折一个很小很小的角，但每次总会被爷爷发现。而他虽然威严甚至是让我有些害怕，但在我偷看他书的事情上却好像从未严厉的批评过我，顶多就是埋怨我总是不保护好他的书。但我心里的畏惧始终存在，所以，书在家里，已变成“书非偷不能读也”，而恰恰是这样的读书方式，才让我一直对读书保持了极大的兴趣。今天看来，爷爷这种饥饿式的教育方式，正是他饱读诗书才能达到的境界。
大姐初中毕业便参加了工作，长姐当母的她放弃了继续学业，为了还在读书的四个弟弟妹妹分担着家庭的重担。到离家30多里地的自由小学当了一名代课教师，14岁的她为了每月几十块钱的代课费风里去雨里来。
爷爷自从1951年开始登上讲台，一直在离家很远的地方任教，即便是教学成绩显著，但却离家越来越远。直到退休之前，他任教的地方离家已经有60多里，是全县最偏僻的少数名族地区。在交通基本靠走的年代，从家里到学校需要一天的时间。而今，看到自己的孙女年纪轻轻，便需要长途跋涉去谋取生路，他内心的伤感油然而生。那时每周要上6天课，大姐一般两周回来一次。而有时，爷爷就会让奶奶将蒸好的玉米饭和上一点盐和油，放在过滤豆渣的布筛里拧成像网球一样的饭团。让已经放学的我迎着大姐回家的路去接，有时走出家几里路，远远看到大姐一个人背着小包走来，我便兴奋得跑上前去，把饭团给她。可印象中大姐从没吃过。好多时候都是我把它解决掉了。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得路途的艰辛，爷爷走了那么多年回家的路，只有他最清楚，一个人在路上，家人的等待和陪伴是多么重要。
1984年春，二姐收到了重庆幼师的录取通知书，性格倔强的她用自己的努力换来了全县唯一的一个名额。虽然之前大姐已经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取了民师班，但是大姐终将回到故乡，继续留在偏远的山区任教。对我们家庭来说，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通知书。这宣告她将告别农村生活，逃脱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将给予她的宿命，拿到通向城市的“铁饭碗”。
开学季，爸爸妈妈收拾行李陪伴二姐前往重庆。因为交通不便，前往重庆需要两天的时间，中途得在宜宾过夜。当父母和二姐在宜宾亲戚家里安顿下来。夜里，风尘仆仆的爷爷赶到了。他问：你们去哪里安？爸回答：送肖扬读书啊。爷爷说：读什么书！你们读得到啊！爸妈和二姐吓坏了，以为是被取消录取资格还是怎么了。这时，爷爷才像拿宝贝似从口袋里拿出二姐的录取通知书，交给爸妈。一家人这才相视而笑。爸爸拿着爷爷送过来的通知书，汗都下来了。这也算是谨慎的老爸人生中不多见的差错吧。瘦弱的爷爷是被什么力量驱使着忍受那么长途的奔袭，并且能一路找到亲戚家里。我想，这就是内心的爱吧。
我的老师大多都是好老师，温柔、慈爱、敬业、善良、学识渊博，是我为人师时所崇拜的偶像。但也有例外。上小学时，我虽然学习成绩不错，但是也不太安分，比如在课堂上跟同桌讲话啊，搞点小动作啊，偷看小说啊什么的。有一次就被数学老师给逮到了。他揪着我的耳朵从教室一直牵到他的办公室，其间经过几个门槛和天井也并不减速。我在同学们的注视下沿着教室转了一个圈，最后被锁在他的办公室里。我已经记不起被锁了多久，大概是到了办公室就头晕目眩，昏昏欲睡。直到晚上才像囚犯似的放回家去。爷爷了解到了我的情况，当天晚上什么都没说。第二天就出现在了校园里，后来听说爷爷去学校狠狠的训斥我的数学老师一顿。而那个同事、学生、家长都怕的恶人，居然没敢跟爷爷理论一句。这事，爷爷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时至今日，我的左耳依旧留有那次的后遗症，但每次在我脑海浮现的，却是爷爷在他面前义正言辞的捍卫自己孙子权利和尊严的场景。
爷爷能为我挺身而出据理力争，是因为他上过法学院，当了30多年老师，而他的风范和才华，又有几人能达到。爷爷的学生陈平回忆说：在他的心中，爷爷始终是高大、光辉的形象。爷爷对学生亲如父子，他的学识非常渊博，讲诗、写字、讲课总是引经据典，对学生的影响一直传承，爷爷心地很高尚，一般人很难走进内心。而陈平他自己后来身为人师，自己为学生全身心的付出的精神，完全是深受爷爷当初的影响。
爷爷房间里有一张照片，不是海报，也不是艺术照。照片很小，一直就孤零零的贴在墙上，显得很不协调，但时间一长，倒是已融入了墙的颜色。那虽是一张普通的黑白照片，但从照片中女主角的装束和气质来看，属于20世纪30年代的她就显得与众不同了。这张照片一直存在于那里，没有移动过，也没有人提起过。偶有一次，二姐在打扫爷爷房间时看到照片已有些破损，颜色亦也泛黄，便当成垃圾扫掉。而当爷爷从外面回来，发现墙上的照片不在，便用他那威严的语气着急的责问，还好照片又从垃圾堆里给找了出来。照片一直存在于爷爷奶奶的房间，爷爷看得见，奶奶也看得到。萧红在《回忆鲁迅先生》里提到：鲁迅先生有一张画，跟纸烟盒差不多大小。上面画着一个穿长裙子的女子在风里奔跑，在她旁边的地上还有一束红玫瑰。在他弥留之际，这张画一直放在床边不断的看着。许先生说：她也不知道鲁迅先生为什么常常看这幅画。我们也不知道爷爷为什么会常看那张照片。
三
作为孙子的我，从未走近过爷爷的内心世界，甚至连一场简单的交谈都没有。他的世界，对于我来说，似乎是封闭的，而这样的封闭，又不仅仅是我一个。如何去走近他的生活，发现他的思想，传承他的精神，这是一个艰难的课题。
于是我放下笔，将自己的思绪从写作中解放出来，重新拿起了书本。直到我在边流泪、边大笑中看完《呼兰河传》，一次又一次的复读萧红与祖父共同的记忆那些章节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家庭的文脉是具有传承性的，不同的是，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但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进行，这一定是这个家族安身立命的家风。
爷爷有一本在1977年时使用过的笔记本保留在我的书桌里。笔记本32开大，牛皮纸封面顶端有“工作笔记”四个红色大字，中间是姓名，底部是年月日。在姓名一栏内，繁体的“萧瑞龄”三个字漂亮、工整。虽然已经过去了40个年头，因为保存完好，里面的字迹清晰可见。内容有学习笔记、工作笔记，也有在77年9月写下的《怀念毛主席》及其他一些随笔。除了那一柜子有爷爷印章和签名的书籍，这是爷爷留下的唯一的文字记忆。这些看得见的记忆就在身边，今天，它们变成了一个个讲述者，透过这些文字，我力图从中走进那个我从未了解和触碰过的内心世界。
以下是笔记本里的几篇随笔：
1、寂寞书斋寂寞书，人书相废两如无；
奋笔难书心恨事，管它风雨满江湖。
2、书斋寂寞空有橱，心灰意冷懒看书；
怪它春尽香红断，炎凉世态不如无。
3、人情无我份，种下是祸根；
高山流水在，知音有几人？
4、什么人与人，什么情不情；
本是情有人，也是人绝情。
抚今思往昔，哪里有真情？
5、分明是粉壳，偏说可人儿；
无情又缺义，敝履路边遗。
6、情已尽，怒气冲牛斗；诗已成，字句泣鬼神。
人不馁，猛挥铁帚，恨难平，横扫妖精。
喜欢庆，痛痛快快度余生。
7、奋拳怒叱击妖魔，白骨生精罪恶多；
生剥吃人兼吸血，挥剑仍当学美猴。
……
爷爷留给我们的，除了满身的书香气，还有那不为五斗米折腰，不为权势所畏惧的傲骨和正气。他虽内心孤独，但却一直保持着自己的清高与高尚。
四
每年给先人烧符子（纸钱），我最喜欢看爷爷砌纸钱。爷爷砌的纸钱，我至今没有看到过能超越的。纸钱就像一块块的砖块，在爷爷手中被组合成一个像古时候的城堡一样的建筑，从上往下看，如几十个大小不一的房间，侧面看，则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城墙。厚薄不等的纸钱用各种不同的方式组合在一起，互相依靠，保持着整个建筑的稳定。在点燃之前，爷爷会将一张张的纸钱撕下来，揉成小团，放在每一个“小房间”里面，然后把最中间的一个点燃，再用留下的纸钱将“房顶”盖上。爷爷常给我说，符子是不能翻的，只要点燃，就只能任由它燃烧。只有彻底的燃烧，才是对先人最大的尊敬，也是大吉大利的表现。每次，我都耐心的等爷爷砌好，然后在爷爷的指挥下将它点燃，随后在熊熊的火焰旁虔诚的磕头。
爷爷虽然兄弟姐妹不少，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生存下来是个很困难的事情，随着曾祖父、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相继去世，排行第四的爷爷自然就成了这个大家庭的老大了，尽管早就分了家，但是这个老大的责任还是不小的。面对孤儿寡母的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几家和情况特殊的幺老爷家，爷爷不仅要照顾自己的家，还要关心年迈的祖母和所有的侄儿侄女们。哪个该结婚了，哪个该读书了，哪个生病了、受伤了，哪家兄弟又不和了等等，都在心里牵挂着。有时间就与幺老爷商量，然后约上幺老爷一起去，有时候独自就去处理了。
记忆里，爷爷基本没有朋友，骨子里面的清高和饱读诗书的他，很难在我们所生存的环境中寻找到和自己志同道合的友人。和他关系紧密的只有他的弟弟了。
爷爷和幺老爷的兄弟情义非常深厚。到了晚年，兄弟俩基本天天一起，一起看书，一起打牌。爷爷对书十分珍惜，保护得非常好，看完了的，一定收拾的整整齐齐的放到书箱里。除了幺老爷和幺姑爷，没有人能借到他的书。两位老人，除了看书，偶尔一起去茶馆，找几个志趣相投的牌友，打一场牌，再一人吃一碗抄手。他们除了读书打麻将，偶尔也会下下象棋。2000年春节，幺老爷因为意外离世，这个世界上爷爷最亲、最爱的弟弟先他而去。幺老爷去世，爷爷没有去看他最后一眼。九叔回忆他来看望爷爷的时候，只见他一个人坐在堂屋外面一张竹椅子上，一下子衰老了很多，整个人显得十分憔悴，目光中充满了哀伤，再也找不到以前那睿智与洒脱了。他接连喊了爷爷几声，他才反应过来，叫了一声九叔的乳名说：九唲，你看了你爸爸了吗？……
听着九叔的追忆，奶奶离去的时候情景又浮现在我的眼前：1998年10月29日清晨，出殡的鞭炮已经点燃，灵柩仍在堂屋。和它一墙之隔的，是爷爷的卧房。当我小的时候，奶奶的咳嗽声透过这面墙清晰的传到我的耳朵，今天，在这面墙的两边，一面是震天的鞭炮和锣鼓声，一面是爷爷悲伤的眼泪。锣鼓声终会远去，随之而去的，还有那个和爷爷走过大半个世纪的爱人，悲伤却无法停止。
爷爷并没有走出房门，他始终无法面对生命中最亲最爱的人的逝去，他对奶奶的爱，在这一刻才真正得到最深刻的诠释，直到很久之后，他才问我：你奶奶走了吗？
一个个亲人、爱人的离去，他的内心被一次次的永别变得越来越孤独和寂寞。只有当那些特殊的日子到来的时候，爷爷对亲人、爱人的尊重、爱、思念，才在他的行动中被诠释的得淋漓尽致。他总是这样，说得那么少，却一直用行动在做。
五
98年的夏天，我在广播局五楼上迎来了爷爷奶奶，这是我自己第一次在属于自己的领地里向他们尽我做一个孙子的孝道。奶奶的身体硬朗，思路清晰，做事麻利，对生活充满热爱。而爷爷已开始变得健忘，当奶奶告诉我，爷爷上了厕所回来都会迷路的时候，我被震惊到了。
奶奶并不闲着，为我做饭，打扫卫生，打量着我生活的地方。爷爷的记忆力也不允许他单独上街，我寝室里的几本书变成了他的消遣。三天后，爷爷奶奶一定要回老家去，我怎么挽留也留不住。而这一别，便再也没见到奶奶。
奶奶走后，爷爷的记忆力越来越差，偶尔上街，那条已经走过几十年的路，他都会走错。有几次都被邻居发现提醒后才走回来。再后来，他自己也不太愿意出门，新书也买的较少。总是把以前的旧书拿出来重复的看。
门口高大的三颗春尖树已变成树桩，彼时枝繁叶茂时叽叽喳喳的各种小鸟已无影无踪。沿着菜地种植的各种果树早已干枯、死亡，高坎之上，它们的根茎裸露在空气中、烈日下。场院里，所有的一切依旧是当初的摆设，只是那些用坏掉的瓷脸盆做成的花盆早已锈迹斑斑，没人打理的花草早已不见。
镇舟这个小山村里，以前住着我的爷爷，现在埋着我的爷爷。爷爷躺在那里已经15年。旁边，躺着他的弟弟，还有他的爱人。
带着我们那些尚未解开的秘密，带着那些岁月给他累积的美好、孤独、遗憾和寂寞，他安静的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他的书还在，我保管着，传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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